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蘇合老實回答：“家中生了變故，我逃避追兵，因此到了這裏。”
“哦，那你肯定是個大戶人家的小姐吧。”男人說著，瞧了一眼她不離手的馬鞭。
蘇合不想多說，於是反問道：“你又為何會昏倒在這裏？”
“是舊疾了，我在這山中靠采拾藥材賣到城中為生。我叫裴琰。”
“陶蘇合。”
小女孩自告奮勇道：“我叫諾諾。”
蘇合對她報以一笑，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。
“嗯。”男人點點頭，別開目光，嘴角卻仿佛有笑意，“這地方昨天剛被搜過，近幾日應該不會有人來了，你我都在這裏躲幾天，再做打算。”
“可是我的未婚夫會不會……”蘇合故意提起，是想讓他知道，她也是有夫家的人，要是敢對她怎麽樣，她未婚夫不會饒了他的。
男人把柴火一扔，道：“嘰嘰喳喳就知道你未婚夫，見你未婚夫前你也得先把臉洗了啊，不然，讓他取一個陳年鍋底嗎？”
蘇合被他嚇了一跳，男人緩口氣，道：“後院有水，洗把臉吧。”
蘇合將吃完的雞骨頭攏好，然後起身去了後院。
蘇合心想，這男人的脾氣還真是古怪，時而溫柔，時而暴躁，時而耐心，時而咆哮。
前院，男人把一地狼藉都收拾了，正準備再勸小女孩下山去，後院突然傳來一聲大叫：“啊——”
男人一個箭步就沖了過去，皺眉道：“咋了？老子還以為殺豬呢。”
蘇合梗了梗，差點被他這粗鄙的用語嚇得忘了之前是怎麽被嚇著的了。她指著面前的水盆，哆嗦道：“我、我的臉……”
男人松了口氣，雙臂抱在胸前，道：“才看見啊？其實你昨晚裝鬼嚇嚇那些官兵，應該也能逃過一劫。”
蘇合低下頭委屈道：“我的臉怎麽這麽黑啊……”
“估計你去挖煤了？”
“你才去挖煤。”
“我臉又不黑。”
當慣了小姐，突然被人這樣一懟，她也忘了如今的處境，當即就要懟還回去。
片刻，她又道：“你轉過去，我要洗臉。”
“又不是洗澡，還怕老子看。”
蘇合想起從前流連花閣之時，那些男優為了顯示性感，故意往臉上噴水珠，發梢沾濕貼在白嫩的臉側，五官的線條在清水的勾勒下更具風情，引得蘇合頻頻側目，一擲千金。
想到此，蘇合橫眉看了男人一眼，道：“就是不準看，轉過去。”
男人嘟嘟囔囔，但還是轉到了前院。
他剛一屁股坐到小杌子上，後院又傳來兩聲大叫。
“啊——”
“嗷——”
諾諾也被嚇得一哆嗦。
男人大聲嚷嚷：“又咋了？老子吃雞都不得清凈。”
蘇合洗完臉，剛一擡頭，就跟一張又長又黑的大臉打了個照面。
大臉上的黑鼻頭噴出的熱氣將她額前的碎發微微吹起。
男人看見這場面，無奈道：“沒見過驢啊？”
“嚇、嚇死我了？”
“嚇死你了你還說話？”
蘇合覺得這人不跟她擡杠好像就沒法說話一樣，但她還偏要較這個真，改口道：“我是說，嚇著我了。”
“驢還怕你嚇著它呢。”
蘇合抹了一把臉，“怎麽不拴好啊？”
“為什麽要拴著，你們家的馬也拴著嗎？”
蘇合認真回答：“馬在馬廄裏，只有騎的時候才會牽出來。”話音剛落，蘇合驚覺失口，他怎麽知道她家裏有馬，還是在套她的話？
蘇合道：“好了，沒事了，是我太一驚一乍了。你去忙吧。”
男人轉身走了。
驢的身上有好大一股味道，剛才吃雞的那股油膩感覺又泛了上來。
她往臉上又胡亂撩了幾下清水，沒有手帕可擦，就用袖子擦拭幹凈，瞧著水波蕩漾下不斷變形的輪廓，蘇合有些恍惚。
從前在府中，哪次洗臉不是三五個丫頭在旁伺候著，她一擡手，就有溫熱的手帕遞上，連漱口用的杯盞都是真金白銀。
她下意識去拿水盆旁的瓶瓶罐罐，一口熱氣噴在了她的手腕上，蘇合擡頭，再次跟那頭驢四目相對。
原來這不是她房間裏的脂粉盒，而是它的食槽。
蘇合有些後悔，這臉還不如不洗，沒有任何的護膚用品，山上的風又似刀子般，她的臉只怕要吹裂。
蘇合嘆口氣，回到前院，男人蹲在地上，正在劈柴。
蘇合有些話要問他，這房子到底誰是主人，如果是少俊的，那麽他為什麽表現得像一家之主，對這房子很熟悉似的？尤其是，少俊絕對不會在後院養一頭驢。如果是他的，那麽接下來她該去住哪裏？
可她還沒開口，男人先說話了：“你別走了，山上不安全。林間時常有豺狼虎豹出沒，便是被蛇蟲鼠蟻咬一口，萬一是帶毒的，你的小命也就嗚呼了。再說若是碰上賊寇歹人，你一個弱女子，能怎麽辦？”
“再歹還能有你歹？”稚嫩的童聲隨之而起。
蘇合回頭望去，垂髫小兒從門中蹦了出來。
她繞著蘇合轉了一圈，還用肉乎乎的小手拍了拍蘇合的胳膊，轉頭對男人道：“這就是你那新來的媳婦？哎呀呀，娶了媳婦忘了兒呀，我怎麽這麽命苦呀……”
蘇合哭笑不得，這都是哪跟哪兒呀？
新來的媳婦？難道還有舊時的媳婦？這小女孩是男人和前妻的女兒？
若說是父女，可這小女孩對男人沒大沒小，男人昨天身子不適，說不定是孩子生母拋棄了他們孤兒寡父的。花閣裏這樣的事不少，許多像她這樣的貴族之女，一時荒唐與男優有了孩子，拋夫棄女，回到京都，照樣還是求親的人踏破門檻。只是那男優便不一樣了，帶著孩子在那種地方，頗有不便，過幾年年老色衰，晚景更是淒涼。而這樣一間應時應景的小破茅屋，仿佛更加印證了她的猜測。
男人從她的眼神中瞧出了幾分心疼。
他方才劈了會兒柴，束好的長發有些散亂，額頭出些薄汗，男人順手一擦，又隨便拽了拽歪掉的發帶。
小女孩註意到了，也拽了拽自己本沒有歪的發辮。然後，拉著蘇合道：“你給我梳頭發好不好？”
然後，又得意洋洋地瞪了男人一眼。
男人忍俊不禁，蘇合更是莫名其妙。
為什麽她看出了兩個人之間有那麽一絲絲爭寵的意味，小女孩是以為這樣男人會吃醋？這有什麽好吃醋的啊？
她被小女孩拉進裏屋，在模糊不清的銅鏡前，選了色彩不一的幾根發帶，重新將小女孩軟嫩的頭發紮起來。
蘇合仔細地給她梳著頭發，小女孩開口了：“你到底是不是要去給‘海東青’當壓寨夫人的啊？”
她居然這麽輕描淡寫地提起了那麽嚇人的三個字。
“什麽？”蘇合小聲問了一句。
“你到這裏來，難道不是讓他領你上山，去做壓寨夫人的嗎？”
“這座山便是鬼見愁？”
“這周圍的群山都屬於三羅山，只有主峰叫做鬼見愁。”接著，小女孩丟給她一個‘你怎麽連這都不知道，那你來幹嘛’的眼神。
諾諾又道：“這相連的三座山中，尤以中間這座最奇絕險峻，道路彎折曲繞，岔路橫生，若無人指引，萬難走出。又因山勢陡峭，易守難攻，便是連鬼也難以翻越，所以人稱‘鬼見愁’。”
壓寨夫人，恐怕被那‘海東青’弄到手裏，五臟六腑都得被他剜出來。
諾諾指了指窗外，又道：“他就是來接新夫人的，我也是為了看新夫人長啥樣才跑上山找他的。”
新夫人，這鳥不生蛋的地方，有幾個姑娘會來啊？
虧她還以為那男人是個好人，原來真和那海東青是一夥的，是個人販子！
怪不得早上餵她吃雞，殺豬前還得給頓飽飯呢。
估計少俊也不知此事，這屋子是被悍匪們強占的。
她得跑，絕不能被擄上山。
她心不在焉地給小女孩束起發辮，然後道：“我去更衣。”說完，立刻出門。
小女孩摸著自己的辮子，不開心地努努嘴，紮歪了呀。
她蹦跳著出去找男人炫耀，男人正在後院的竈間，並沒有看到從前門出去的蘇合。
蘇合漫無目的地走著，她也不知道要去哪裏。回京都找少俊？可怎麽回去呢？天漸漸黑了，她分不清東南西北，都不知道這是上山的路還是下山的路。
兩腿沈重，她靠著樹幹坐下，呼吸都冒著白氣。
她在城中從沒有見過這麽高的草，有半人之高。她只在父兄的故事裏，聽說過邊疆無人之地，肆虐叢生的野草。
今夜月光極好，草叢裏也閃過一道光亮。
蘇合擡頭看看月色，又看看草叢，還以為是自己眼睛花了。
但那陰森的綠光越來越近，蘇合猛地撲翻身，定睛一看——真的是狼！而且是兩匹！
她嚇得兩腿打顫，連逃跑都沒有了力氣。
蘇合背靠著樹站直，努力讓自己冷靜，然後發揮從小練就的絕技，猛地轉身，飛快地爬上了樹。
她不敢回頭往下看，只能攀著樹枝往高處爬。最後，她選了一根還算粗壯的樹枝，牢牢抱住了它，仿佛滄海浮沈裏抓住漂流的稻草。
可狼沒有停止腳步，頭狼的一只前爪已經搭上了樹幹。
蘇合此刻對周遭的聲音格外敏感，枯葉堆裏傳來簌簌響動。
想她堂堂將軍府的小姐，沒跟父兄同患難，也沒死在追兵劍下，卻葬身在這不知名的野狼嘴裏。只怕曝屍荒野，也沒人知道。
她雙臂發酸，腦中飛速想著如何脫身。
樹下卻猛地亮起火光，狼群下意識地退了幾步。
火把映照下，男人堅毅的面龐清晰地倒映在蘇合的眼眸中。
他擡頭看了她一眼，然後將火把往前一推，狼群也受到驚嚇。
裴琰隨聲喝道：“快走！”然後縱身跳到了草叢中。
蘇合腦中一片空白，下意識聽從他的話趕快從樹上溜下，跑了一段路，可是腿腳越來越發軟，膝蓋一彎，摔到了地上。
這一摔，倒是讓她清醒過來，她不能就這麽走了，裴琰是為了救她才陷入狼群圍攻的。
她趕緊調轉方向往回跑，可是樹影幢幢，早已不見狼群和裴琰的身影。
她手腳冰涼，心裏一直屏著一口氣，向前走去。
“裴琰，裴琰？”她急切呼叫。
回應她的只有樹葉的沙沙聲。
灌木叢越走越深，裙擺被勾刺劃破，就在她的懊惱快要達到頂峰時，前面傳來了異常的“嘎吱”聲響。
她慘白著小臉，用馬鞭大力揮開了樹葉，一雙閃著藍綠光芒的眼睛正對上了她。
野狼露出了利齒，前腿騰空，撲向了她。
“陶蘇合，你不要命了！”
身後炸開一個聲音，隨即石塊樹枝劈頭蓋臉砸向了野狼。
蘇合的肩膀已被野狼固定住，利齒沖著她白嫩的脖子就要咬下。
眼前明光一現，火把正打在野狼的額頭。
野狼吃痛嚎叫，跳到了一邊。
裴琰緊跟著接上，用另一根火把點燃了它的毛，野狼滿地打滾，試圖要熄滅身上的火苗，裴琰看準時機，一把抓起地上的陶蘇合，拉著她便跑。
二人一直跑到有車轍的大路上，裴琰才放開了她。
蘇合呼哧帶喘，發絲胡亂貼在臉頰，還沒有從方才的驚心動魄中回過神來。
她擡頭一看，裴琰已經大步往前走了。他是特意出來找她的？蘇合莫名有些心虛。
她趕緊跟上，裴琰停了下來，微微歪頭看了看她，繼續走。
蘇合頓了一頓，也繼續跟上。
走了一段，裴琰又是一停，蘇合也跟著停下，兩人默契地保持著一段距離。
裴琰繼續走，蘇合覺得出，他生氣了。
平生第一次差點羊入狼口，又驚又嚇，餓了大半天什麽也沒吃，山上的風刀子般刮在臉上，蘇合累極了，又提心吊膽會不會被寨主抓去做壓寨夫人，她的頭越垂越低，只盯著自己的腳尖走路。
頭突然撞上了什麽，蘇合一楞，裴琰不知何時停了下來，而且轉過身，蘇合正好撞在他的胸膛上。
沈悶的聲音從胸前傳來：“爺昨天收留你一晚，你居然就這麽跑了？”
蘇合不服氣：“我昨天也救了你一命，所以扯平了。”
裴琰氣笑了，“方才老子又救了你一命，所以，沒有扯平。”
“那你想怎麽樣？”蘇合聲音大了起來，“我寧死也不去做什麽壓寨夫人！”
裴琰一楞，“你聽誰說要送你去做壓寨夫人？”
“你別裝傻充楞，諾諾都告訴我了，這三羅山，平日根本沒姑娘來，來了的人就是要送去給那個大魔頭做夫人的。”
裴琰瞇了瞇眼，嘴角掛起一個諷刺的笑：“呵，山下有多少小姑娘要排著隊上山給寨主做夫人，寨主真能瞧得上你？再說了，你值幾個錢啊，論斤賣也賣不上價啊。”
“你！”蘇合瞠目結舌，“你怎麽把我跟豬相提並論？”
“喲，還能聽出好賴話呢？”裴琰見她僵著身子，好像隨時要發起攻擊的貓兒似的，嘆了口氣，不再跟她打嘴仗，道：“小孩子過家家的話你也信？”
蘇合不知所以地眨了眨眼。
裴琰靠近了一步，四周圍看了看，道：“這荒郊野嶺的，你信不信，我要是真在這裏把你怎麽樣了，誰會知道？”
“你又沒工夫，單打獨鬥，你還真占不了便宜去。”
蘇合覺得他此刻的眼神也像方才的野狼一樣，令人膽寒，疑惑道：“你方才，是怎麽脫險的？”
裴琰將手擡起，搭在腦後，順著月光悠哉游哉：“用火把把狼嚇跑的。”
“這麽容易？”蘇合不信，若非來上一回殊死搏鬥，怎能輕易脫身？
可看他步履發虛，又不像是有功夫在身，再說之前已經試探過了，總不能再次鞭打救命恩人。
裴琰轉身邊走邊道：“怎麽，還不相信我？我要真是個歹人，你那張吃飯的小嘴還能叭叭個沒完？”
蘇合瞧瞧四周，把領子拉高了些，道：“那、你到底是做什麽的？”
“不是告訴過你了嗎？我在山中采藥為生。”
“那小女孩與你是什麽關系？”
“那是我一位朋友的女兒，朋友家中遭難，我便接養了過來。”
裴琰又轉了個身，倒退著走，看著蘇合的眼睛道：“不過，她平日在山下鎮子裏跟著李三娘生活。她跟著我，總還是有許多不方便。這孩子性子頑皮，三天兩頭吵著要上山，過幾日，我還得把她送回山下。”
“原來如此。”蘇合不知不覺，已經跟著他又走回了小破木屋前。
饑餓和寒冷讓蘇合又恢覆了清醒。
眼見家門就在眼前，門口點著一盞馬燈，屋內也有亮光。無論如何，起碼是個擋風溫暖的去處。
蘇合燒紅了臉，終於鼓足勇氣，問道：“那、我還能跟你回家嗎？我給你銀子。”
她順手往腰裏一摸，摸了個空。
裴琰雙手抱在胸前，面無表情地看著她。忽然註意到她隨身披著的鶴氅不見了，估計是剛才與狼群搏鬥時遺落了，裴琰的臉上多了些笑意。
蘇合看了他一眼，不死心地又摸了摸，真的什麽都沒有。
她慌了神，這時聽裴琰悠悠開口道：“找不著了？”
蘇合小聲嘟囔，“怎麽會？明明一大包銀子在這裏的……”
冷風天裏，竟然出了一頭汗。蘇合道：“是不是落在路上了？我回去找找。”
裴琰一把扯住她，“還沒玩夠命啊？還回去找找，你再讓狼叼去，我可不管你了。”他嘆口氣，又道：“估計是掉在小樹林裏了吧？”
蘇合灰心喪氣，這也太點背了吧？
裴琰繼續不鹹不淡道：“你這一路上可感覺到腰間有重物？”
蘇合搖搖頭。
裴琰誇張地仰天長嘆一聲，“銀子丟了這麽久居然都沒發現，你沒被人給賣了都是萬幸！”
蘇合努努嘴，“這不就差點被你給賣了麽？”
“你說什麽？”
“沒什麽，我是說，就算我沒了銀錢，你放心，等過幾天我未婚夫找到我，我讓他給你一大筆錢，比賣了我還多的錢。”
一直嘴角上揚的裴琰不知為何重新將嘴角拉平，道：“可以是可以。但是你得答應我幾個條件。”
“什麽條件？”蘇合問。
裴琰說道：“第一，不能再說‘未婚夫’這三個字。”
為什麽？蘇合剛想問，但轉眼想到自己有求於別人，哪來的討價還價，一口答應：“好吧。”
估計這男人還沒近過女人，所以見不得他們未婚夫妻恩愛。
裴琰又道：“第二，不能再到處亂跑。”
蘇合連忙搖頭，又點點頭：“不敢了，我信了你了，山上的豺狼虎豹的確不少。”
“第三……”
“第三是什麽？”
裴琰現出認真的神色：“還沒想到，想到再告訴你。”
“哦，好。”
於是，裴琰揮手將自己的貂裘搭在了蘇合身上，將她帶回了屋。
諾諾一看見她就撲了上來：“你回來啦？這麽亂跑，寨主非打斷你的腿不可。”
蘇合一哆嗦，只見裴琰大手一揚，對諾諾道：“去去去，別瞎說。”
時辰不早，諾諾睡覺去了。
裴琰看了蘇合一眼，道：“我餓了，想吃點宵夜，你要不要也一起吃？”
蘇合當即重重點頭。
男人去後院抱來木柴，起竈生火，熟練地準備著。
雖說以後可以拿銀子來報答他，可也不能就這麽等著‘衣來伸手，飯來張口’，蘇合覺得，還是應該幫男人分擔些粗活。
正好裴琰去外間拿早就備好的面餅，蘇合坐到竈前，費力地拉起風箱。
裴琰回來的時候，只見竈間煙霧繚繞：
“我靠，這是進了盤絲洞了？”
煙霧深處傳來一陣猛烈的咳嗽聲。
裴琰循聲過去，蘇合正一邊猛拉風箱，一邊愁眉苦臉眼淚汪汪，濃煙不斷從鍋裏冒出來，蘇合身子靠後想躲開，又躲不掉，嗆得直咳嗽。
“你跟老子的爐竈有多大仇啊，這麽折騰它？”
“咳咳，這、這太難，咳咳，太難拉了。”
裴琰坐到她身邊，大手握住把頭，均勻而有力地拉動，另一只手駕輕就熟地往裏面添了一把柴，煙不一會兒就沒那麽嗆了。
蘇合看了一會兒，道：“我學會了，我再試試。”
謝相公的老母親雖得了些湯藥，卻仍沒有熬過當年隆冬。
開春之後，謝相公不知從哪裏弄了些珍貴的皮具來送給謝婉。高門大院，他這般粗布短衣，是從未想過踏足的。門口的守衛也不信他居然能認識本府的大小姐，在門口為難他很久也不許他進去。
這些皮具是他積攢了一冬，好不容易獵來的，在謝相公眼裏，極為來之不易。可對於謝婉來說，這樣品相的貨從看不在眼裏，莫說皇家禦賜，便是街角後那家賣假貨的店，品質也比他這山野老林間弄來的貨更上乘。
過了一段時間，謝相公又送來一匹馬，原本也是他能挑到的集市上最好的馬，可這馬在謝府的馬棚中，只是會丟謝婉的臉。
雖說如此，謝婉還是感到有些暖心，她從前施恩過的人也不少，卻從沒有人想到會對她表達感激之情，不由得暗自記下了那人的容貌，卻對他的姓名仍舊不曉。
饒是如此，她也沒有想過，兩個本不會再相見的人居然會成就一對夫妻。
謝婉嫌他是趁人之危，當時大廈將傾，謝婉的堂兄們都已自身難保，哪裏還顧及得到她。
謝相公再次登臨府門，說可以護她一輩子。那時候哪裏還能挑挑揀揀，謝婉的爹娘知道他是個可靠的人，便將女兒托付給他，不求她一生大富大貴，只求她平安無事。
在他們離開後的第二天，謝婉的族人便被七七八八下獄。在那一路上，謝相公對謝婉是無微不至的照顧，謝婉說渴，他便去找水；說餓，他便想盡法子供她吃食。生怕那窩頭鹹菜謝大小姐咽不下去，也是盡全力給她隔幾天安排去酒樓吃一頓。
謝婉終於覺得他有那樣的身家著實奇怪，而謝相公只是靦腆地笑笑，說道：“為了娶媳婦兒，自然該攢些錢。”
謝相公事事以謝婉為中心，後來名義上成親後，謝婉不願從夫姓，被人叫做夫人。謝相公每逢左鄰右舍便解釋，後來人們大多稱他謝相公，而忘了他本來的姓氏。
謝婉也知道，即便是自己說要他的命去，他也是願意給的。只是謝相公向來膽小，凡遇事都以不生事為好，謝婉愈發不齒。
曾經，謝婉也是個善良溫柔的姑娘，如今，卻越發淩厲逼人。若是再在街上碰到有人受到欺淩，她一定目不斜視地走過去，甚至會覺得那人活該。
只是偶爾，她會更嫉妒陶蘇合。不僅僅是因為她嫁給了裴琰，而是陶蘇合從小也身世飄零，卻仍能愛笑樂觀，等了三年終究等來裴琰一片真心。而謝婉自己呢，她還是一無所有。所以，她要將陶蘇合也拉入跟她一樣的人生裏，她見不得她仍高高在上，站在裴琰的身邊。
而如今，兩人僵持地站在刺骨的溪水中，謝相公道：“我答應了你爹娘，要護你一生一世，怎麽可能將你扔在這裏？”
謝婉雙手抱頭，微微下蹲，一面搖頭一面道：“我不需要！不需要可不可以啊？你可不可以走？讓你照顧我，可沒讓你管住我。如果你說要報答我，那就請你現在離開。”
謝相公唇邊綻開一縷笑意：“好，那我也就送你到這裏了。”這句話說出，向來強健的他，如今卻有些氣若游絲。
謝婉這時格外敏感，覺得甚是奇怪，低頭一看，他們站的溪水中有絲絲紅暈流出，謝婉楞怔地看了一會兒，反應過來是相公的衣袍將那溪水染紅。
她立刻上前兩步，扶住他道：“你是怎麽回事，剛才受傷了嗎？”
謝相公仍噙著一絲笑容，一如往常，一如初春的陽光：“你快走吧，太陽落山後，水中救更冷了。更何況，想必七王爺的追兵很快就會來了，他不會放過你的。就算是裴琰和陶奚的人抓住你，也會有一番審訊的。我知道你向來驕傲，必定受不了那般的折辱。”
謝婉卻仍舊固執地問他：“你怎麽會受傷呢？怎麽受的傷？”
她繞到相公的背後去，見那裏有一個圓榫般的傷口，是箭傷。他們方才進入石室的時候，七王爺便派人放箭，謝婉本以為石門擋住了所有的箭，可偏偏相公卻還是被箭射中。
他卻一聲不吭將箭頭拔出，跟謝婉一起在石室待了那麽久，又將她救出後背著她跑到這裏，而謝婉卻全然不知。
謝婉這才註意到自己紫色的衣擺上也有些暗紅的血跡，只是混合在紫衣當中不甚明顯，只以為是被水打濕而已。
兩人爭執間，從遠處遠遠走來兩個人，帶著十幾名護衛，呼喊著陶蘇合和裴琰的名字，正是秋歌與覺夫。
秋歌默默地抹淚，小臉被山谷裏的風吹得有些皸，覺夫只是緊皺著眉頭，神情越發像裴琰。
找了一陣，覺夫才發覺秋歌的異樣，問道：“你怎麽了？怎麽哭了？”說著就要伸手用袖子去給秋歌擦淚，結果手背上‘啪’地挨了一掌，覺夫不服氣地呼呼道：“你怎麽手勁這麽大呀？”
秋歌擡起還墜著淚珠的眼睫，回道：“誰在哭了？只是，我陪在小姐身邊十年了，還從來沒嘗過，找不著小姐是什麽滋味。”
覺夫命侍衛先向前尋找，自己與秋歌留在隊尾，雙手將秋歌的身體扳過來，面朝著自己，秋歌眼淚便更忍不住地簌簌落下：“明明是小姐將我買回鎮北侯府的，一手將我培養出來。一點一滴教著我，還教我讀書寫字，不管做什麽我都陪著小姐，可之前，差點連我也不認得了。如今，又找不到她……嗝……”
秋歌哭到快喘不上氣，便難以控制地打了個哭嗝：“我曾經想著，也許忘了裴大人是件好事，就當一切都沒發生過，可是我後來發現她的病情不受控制，我好怕小姐最後會忘掉所有的人，到時候那個世界裏面只有她一個人，他會不會孤單、害怕呀。後來，她雖然想起來了，甚至要嫁給岑公子了，可岑公子卻也是在利用她。我是小姐的貼身丫鬟，我卻沒能保護好她，嗚嗚……”
秋歌哭得那般傷心，如同一個小孩子，覺夫嚇了一跳，他還從沒見過秋歌如此大肆釋放過情緒。從前在府中，因為秋歌維護陶蘇合的緣故，覺夫總覺得她不好相處，卻又很能明白她護主的心情。
秋歌繼續哭訴道：“早知道當初我就勸小姐不要嫁過來，即使嫁過來了就早一點讓她死心了也好。可我既沒有能力讓裴大人愛上小姐，也沒有能力讓小姐不去愛裴大人，真是太沒用了。我……”
覺夫伸手摸了摸她的頭，掏出一塊潔白的帕子，道：“這些事都不怪你的。這樣的事，誰也沒有辦法控制，我相信夫人……雖說陶姑娘不讓我叫她夫人了，可是早就叫順嘴了，我覺夫也從沒想過在丞相府裏認別的女子為夫人。”
覺夫深呼一口氣：“不要自責了，你家小姐說不定什麽事都沒有，若是看到你哭花了臉，不是更讓她擔心嗎？”
兩人的聲音越來越近，謝相公也越來越緊張，他對謝婉道：“這不是我的血，是別人的血，你看我這不是還挺活蹦亂跳的嗎？只是這水中有些冷，我們先到岸上去。”
他們避過了先行的一隊侍衛，落在後面的覺夫和秋歌都心不在此，可是常年跟隨在裴琰身邊的機敏，讓覺夫已經發現了謝婉。
謝相公對他微微點了點頭，秋歌背對著他，覺夫也更加分散秋歌的註意力，讓她不要註意到謝婉和他的相公就在附近。
謝相公與覺夫是有些約定的。謝婉這些年雖然努力在達官貴人的女眷中游走，可是那些貴婦人卻越發地瞧他不起。謝婉不能接受這樣的落差，可她的相公卻無所謂，因此便與那些達官貴人府中的侍衛們，尤其是覺夫盡量搞好關系，以求在關鍵時刻能夠放他們一馬。
只是這樣的機會只能用一次，他知道覺夫裝作沒有看見，已經往叢林深處走去，謝相公給了覺夫一個暗示，裴琰與陶蘇合就在裏面，他們只要再往山澗上游走就可以找到他們，而且他聽到山谷中烈烈風響，陣陣葉聲，似乎已經有千軍萬馬而來。
他也知道，陶奚絕對不會讓自己的小妹出事，現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送謝婉離開。相公引領著謝婉來到岸邊，順著自己提前埋下的記號，找到一匹棗紅馬。對謝婉道：“我們快些走吧，在我們的小屋竈房下面的一個鹹菜壇子裏，有幾十兩銀子，夠你生活一段時間的了。裏面有個地址是我的一位嬸娘的住處，她會好好照顧你的。我救過她的命，就像你也救過我的命一樣，她會把你當做親生女兒看待的。”
謝婉疑惑道：“為什麽要跟我說這些？你不是跟我一起走嗎？”
謝相公微不可察地擦去嘴角血跡，道：“是，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們要去哪裏。”
他們二人雙雙跨上馬背，謝相公讓謝婉踩住馬鐙，然後雙腳一夾馬肚，那匹棗紅馬便飛一般彈跳起來，然後平穩地跳過幾處尖石，一路往寬闊的大道上走去。
他知道能瞞些往多久就瞞多久，雖然他的血液在慢慢地冷卻下來，這顆心臟也終將會停止，但是等他停止的時候，謝婉也許已經到了安全的地帶，只要不讓裴琰和七王爺找到她，便算是報答她的最後一件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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蘇合老實回答：“家中生了變故，我逃避追兵，因此到了這裏。”
“哦，那你肯定是個大戶人家的小姐吧。”男人說著，瞧了一眼她不離手的馬鞭。
蘇合不想多說，於是反問道：“你又為何會昏倒在這裏？”
“是舊疾了，我在這山中靠采拾藥材賣到城中為生。我叫裴琰。”
“陶蘇合。”
小女孩自告奮勇道：“我叫諾諾。”
蘇合對她報以一笑，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。
“嗯。”男人點點頭，別開目光，嘴角卻仿佛有笑意，“這地方昨天剛被搜過，近幾日應該不會有人來了，你我都在這裏躲幾天，再做打算。”
“可是我的未婚夫會不會……”蘇合故意提起，是想讓他知道，她也是有夫家的人，要是敢對她怎麽樣，她未婚夫不會饒了他的。
男人把柴火一扔，道：“嘰嘰喳喳就知道你未婚夫，見你未婚夫前你也得先把臉洗了啊，不然，讓他取一個陳年鍋底嗎？”
蘇合被他嚇了一跳，男人緩口氣，道：“後院有水，洗把臉吧。”
蘇合將吃完的雞骨頭攏好，然後起身去了後院。
蘇合心想，這男人的脾氣還真是古怪，時而溫柔，時而暴躁，時而耐心，時而咆哮。
前院，男人把一地狼藉都收拾了，正準備再勸小女孩下山去，後院突然傳來一聲大叫：“啊——”
男人一個箭步就沖了過去，皺眉道：“咋了？老子還以為殺豬呢。”
蘇合梗了梗，差點被他這粗鄙的用語嚇得忘了之前是怎麽被嚇著的了。她指著面前的水盆，哆嗦道：“我、我的臉……”
男人松了口氣，雙臂抱在胸前，道：“才看見啊？其實你昨晚裝鬼嚇嚇那些官兵，應該也能逃過一劫。”
蘇合低下頭委屈道：“我的臉怎麽這麽黑啊……”
“估計你去挖煤了？”
“你才去挖煤。”
“我臉又不黑。”
當慣了小姐，突然被人這樣一懟，她也忘了如今的處境，當即就要懟還回去。
片刻，她又道：“你轉過去，我要洗臉。”
“又不是洗澡，還怕老子看。”
蘇合想起從前流連花閣之時，那些男優為了顯示性感，故意往臉上噴水珠，發梢沾濕貼在白嫩的臉側，五官的線條在清水的勾勒下更具風情，引得蘇合頻頻側目，一擲千金。
想到此，蘇合橫眉看了男人一眼，道：“就是不準看，轉過去。”
男人嘟嘟囔囔，但還是轉到了前院。
他剛一屁股坐到小杌子上，後院又傳來兩聲大叫。
“啊——”
“嗷——”
諾諾也被嚇得一哆嗦。
男人大聲嚷嚷：“又咋了？老子吃雞都不得清凈。”
蘇合洗完臉，剛一擡頭，就跟一張又長又黑的大臉打了個照面。
大臉上的黑鼻頭噴出的熱氣將她額前的碎發微微吹起。
男人看見這場面，無奈道：“沒見過驢啊？”
“嚇、嚇死我了？”
“嚇死你了你還說話？”
蘇合覺得這人不跟她擡杠好像就沒法說話一樣，但她還偏要較這個真，改口道：“我是說，嚇著我了。”
“驢還怕你嚇著它呢。”
蘇合抹了一把臉，“怎麽不拴好啊？”
“為什麽要拴著，你們家的馬也拴著嗎？”
蘇合認真回答：“馬在馬廄裏，只有騎的時候才會牽出來。”話音剛落，蘇合驚覺失口，他怎麽知道她家裏有馬，還是在套她的話？
蘇合道：“好了，沒事了，是我太一驚一乍了。你去忙吧。”
男人轉身走了。
驢的身上有好大一股味道，剛才吃雞的那股油膩感覺又泛了上來。
她往臉上又胡亂撩了幾下清水，沒有手帕可擦，就用袖子擦拭幹凈，瞧著水波蕩漾下不斷變形的輪廓，蘇合有些恍惚。
從前在府中，哪次洗臉不是三五個丫頭在旁伺候著，她一擡手，就有溫熱的手帕遞上，連漱口用的杯盞都是真金白銀。
她下意識去拿水盆旁的瓶瓶罐罐，一口熱氣噴在了她的手腕上，蘇合擡頭，再次跟那頭驢四目相對。
原來這不是她房間裏的脂粉盒，而是它的食槽。
蘇合有些後悔，這臉還不如不洗，沒有任何的護膚用品，山上的風又似刀子般，她的臉只怕要吹裂。
蘇合嘆口氣，回到前院，男人蹲在地上，正在劈柴。
蘇合有些話要問他，這房子到底誰是主人，如果是少俊的，那麽他為什麽表現得像一家之主，對這房子很熟悉似的？尤其是，少俊絕對不會在後院養一頭驢。如果是他的，那麽接下來她該去住哪裏？
可她還沒開口，男人先說話了：“你別走了，山上不安全。林間時常有豺狼虎豹出沒，便是被蛇蟲鼠蟻咬一口，萬一是帶毒的，你的小命也就嗚呼了。再說若是碰上賊寇歹人，你一個弱女子，能怎麽辦？”
“再歹還能有你歹？”稚嫩的童聲隨之而起。
蘇合回頭望去，垂髫小兒從門中蹦了出來。
她繞著蘇合轉了一圈，還用肉乎乎的小手拍了拍蘇合的胳膊，轉頭對男人道：“這就是你那新來的媳婦？哎呀呀，娶了媳婦忘了兒呀，我怎麽這麽命苦呀……”
蘇合哭笑不得，這都是哪跟哪兒呀？
新來的媳婦？難道還有舊時的媳婦？這小女孩是男人和前妻的女兒？
若說是父女，可這小女孩對男人沒大沒小，男人昨天身子不適，說不定是孩子生母拋棄了他們孤兒寡父的。花閣裏這樣的事不少，許多像她這樣的貴族之女，一時荒唐與男優有了孩子，拋夫棄女，回到京都，照樣還是求親的人踏破門檻。只是那男優便不一樣了，帶著孩子在那種地方，頗有不便，過幾年年老色衰，晚景更是淒涼。而這樣一間應時應景的小破茅屋，仿佛更加印證了她的猜測。
男人從她的眼神中瞧出了幾分心疼。
他方才劈了會兒柴，束好的長發有些散亂，額頭出些薄汗，男人順手一擦，又隨便拽了拽歪掉的發帶。
小女孩註意到了，也拽了拽自己本沒有歪的發辮。然後，拉著蘇合道：“你給我梳頭發好不好？”
然後，又得意洋洋地瞪了男人一眼。
男人忍俊不禁，蘇合更是莫名其妙。
為什麽她看出了兩個人之間有那麽一絲絲爭寵的意味，小女孩是以為這樣男人會吃醋？這有什麽好吃醋的啊？
她被小女孩拉進裏屋，在模糊不清的銅鏡前，選了色彩不一的幾根發帶，重新將小女孩軟嫩的頭發紮起來。
蘇合仔細地給她梳著頭發，小女孩開口了：“你到底是不是要去給‘海東青’當壓寨夫人的啊？”
她居然這麽輕描淡寫地提起了那麽嚇人的三個字。
“什麽？”蘇合小聲問了一句。
“你到這裏來，難道不是讓他領你上山，去做壓寨夫人的嗎？”
“這座山便是鬼見愁？”
“這周圍的群山都屬於三羅山，只有主峰叫做鬼見愁。”接著，小女孩丟給她一個‘你怎麽連這都不知道，那你來幹嘛’的眼神。
諾諾又道：“這相連的三座山中，尤以中間這座最奇絕險峻，道路彎折曲繞，岔路橫生，若無人指引，萬難走出。又因山勢陡峭，易守難攻，便是連鬼也難以翻越，所以人稱‘鬼見愁’。”
壓寨夫人，恐怕被那‘海東青’弄到手裏，五臟六腑都得被他剜出來。
諾諾指了指窗外，又道：“他就是來接新夫人的，我也是為了看新夫人長啥樣才跑上山找他的。”
新夫人，這鳥不生蛋的地方，有幾個姑娘會來啊？
虧她還以為那男人是個好人，原來真和那海東青是一夥的，是個人販子！
怪不得早上餵她吃雞，殺豬前還得給頓飽飯呢。
估計少俊也不知此事，這屋子是被悍匪們強占的。
她得跑，絕不能被擄上山。
她心不在焉地給小女孩束起發辮，然後道：“我去更衣。”說完，立刻出門。
小女孩摸著自己的辮子，不開心地努努嘴，紮歪了呀。
她蹦跳著出去找男人炫耀，男人正在後院的竈間，並沒有看到從前門出去的蘇合。
蘇合漫無目的地走著，她也不知道要去哪裏。回京都找少俊？可怎麽回去呢？天漸漸黑了，她分不清東南西北，都不知道這是上山的路還是下山的路。
兩腿沈重，她靠著樹幹坐下，呼吸都冒著白氣。
她在城中從沒有見過這麽高的草，有半人之高。她只在父兄的故事裏，聽說過邊疆無人之地，肆虐叢生的野草。
今夜月光極好，草叢裏也閃過一道光亮。
蘇合擡頭看看月色，又看看草叢，還以為是自己眼睛花了。
但那陰森的綠光越來越近，蘇合猛地撲翻身，定睛一看——真的是狼！而且是兩匹！
她嚇得兩腿打顫，連逃跑都沒有了力氣。
蘇合背靠著樹站直，努力讓自己冷靜，然後發揮從小練就的絕技，猛地轉身，飛快地爬上了樹。
她不敢回頭往下看，只能攀著樹枝往高處爬。最後，她選了一根還算粗壯的樹枝，牢牢抱住了它，仿佛滄海浮沈裏抓住漂流的稻草。
可狼沒有停止腳步，頭狼的一只前爪已經搭上了樹幹。
蘇合此刻對周遭的聲音格外敏感，枯葉堆裏傳來簌簌響動。
想她堂堂將軍府的小姐，沒跟父兄同患難，也沒死在追兵劍下，卻葬身在這不知名的野狼嘴裏。只怕曝屍荒野，也沒人知道。
她雙臂發酸，腦中飛速想著如何脫身。
樹下卻猛地亮起火光，狼群下意識地退了幾步。
火把映照下，男人堅毅的面龐清晰地倒映在蘇合的眼眸中。
他擡頭看了她一眼，然後將火把往前一推，狼群也受到驚嚇。
裴琰隨聲喝道：“快走！”然後縱身跳到了草叢中。
蘇合腦中一片空白，下意識聽從他的話趕快從樹上溜下，跑了一段路，可是腿腳越來越發軟，膝蓋一彎，摔到了地上。
這一摔，倒是讓她清醒過來，她不能就這麽走了，裴琰是為了救她才陷入狼群圍攻的。
她趕緊調轉方向往回跑，可是樹影幢幢，早已不見狼群和裴琰的身影。
她手腳冰涼，心裏一直屏著一口氣，向前走去。
“裴琰，裴琰？”她急切呼叫。
回應她的只有樹葉的沙沙聲。
灌木叢越走越深，裙擺被勾刺劃破，就在她的懊惱快要達到頂峰時，前面傳來了異常的“嘎吱”聲響。
她慘白著小臉，用馬鞭大力揮開了樹葉，一雙閃著藍綠光芒的眼睛正對上了她。
野狼露出了利齒，前腿騰空，撲向了她。
“陶蘇合，你不要命了！”
身後炸開一個聲音，隨即石塊樹枝劈頭蓋臉砸向了野狼。
蘇合的肩膀已被野狼固定住，利齒沖著她白嫩的脖子就要咬下。
眼前明光一現，火把正打在野狼的額頭。
野狼吃痛嚎叫，跳到了一邊。
裴琰緊跟著接上，用另一根火把點燃了它的毛，野狼滿地打滾，試圖要熄滅身上的火苗，裴琰看準時機，一把抓起地上的陶蘇合，拉著她便跑。
二人一直跑到有車轍的大路上，裴琰才放開了她。
蘇合呼哧帶喘，發絲胡亂貼在臉頰，還沒有從方才的驚心動魄中回過神來。
她擡頭一看，裴琰已經大步往前走了。他是特意出來找她的？蘇合莫名有些心虛。
她趕緊跟上，裴琰停了下來，微微歪頭看了看她，繼續走。
蘇合頓了一頓，也繼續跟上。
走了一段，裴琰又是一停，蘇合也跟著停下，兩人默契地保持著一段距離。
裴琰繼續走，蘇合覺得出，他生氣了。
平生第一次差點羊入狼口，又驚又嚇，餓了大半天什麽也沒吃，山上的風刀子般刮在臉上，蘇合累極了，又提心吊膽會不會被寨主抓去做壓寨夫人，她的頭越垂越低，只盯著自己的腳尖走路。
頭突然撞上了什麽，蘇合一楞，裴琰不知何時停了下來，而且轉過身，蘇合正好撞在他的胸膛上。
沈悶的聲音從胸前傳來：“爺昨天收留你一晚，你居然就這麽跑了？”
蘇合不服氣：“我昨天也救了你一命，所以扯平了。”
裴琰氣笑了，“方才老子又救了你一命，所以，沒有扯平。”
“那你想怎麽樣？”蘇合聲音大了起來，“我寧死也不去做什麽壓寨夫人！”
裴琰一楞，“你聽誰說要送你去做壓寨夫人？”
“你別裝傻充楞，諾諾都告訴我了，這三羅山，平日根本沒姑娘來，來了的人就是要送去給那個大魔頭做夫人的。”
裴琰瞇了瞇眼，嘴角掛起一個諷刺的笑：“呵，山下有多少小姑娘要排著隊上山給寨主做夫人，寨主真能瞧得上你？再說了，你值幾個錢啊，論斤賣也賣不上價啊。”
“你！”蘇合瞠目結舌，“你怎麽把我跟豬相提並論？”
“喲，還能聽出好賴話呢？”裴琰見她僵著身子，好像隨時要發起攻擊的貓兒似的，嘆了口氣，不再跟她打嘴仗，道：“小孩子過家家的話你也信？”
蘇合不知所以地眨了眨眼。
裴琰靠近了一步，四周圍看了看，道：“這荒郊野嶺的，你信不信，我要是真在這裏把你怎麽樣了，誰會知道？”
“你又沒工夫，單打獨鬥，你還真占不了便宜去。”
蘇合覺得他此刻的眼神也像方才的野狼一樣，令人膽寒，疑惑道：“你方才，是怎麽脫險的？”
裴琰將手擡起，搭在腦後，順著月光悠哉游哉：“用火把把狼嚇跑的。”
“這麽容易？”蘇合不信，若非來上一回殊死搏鬥，怎能輕易脫身？
可看他步履發虛，又不像是有功夫在身，再說之前已經試探過了，總不能再次鞭打救命恩人。
裴琰轉身邊走邊道：“怎麽，還不相信我？我要真是個歹人，你那張吃飯的小嘴還能叭叭個沒完？”
蘇合瞧瞧四周，把領子拉高了些，道：“那、你到底是做什麽的？”
“不是告訴過你了嗎？我在山中采藥為生。”
“那小女孩與你是什麽關系？”
“那是我一位朋友的女兒，朋友家中遭難，我便接養了過來。”
裴琰又轉了個身，倒退著走，看著蘇合的眼睛道：“不過，她平日在山下鎮子裏跟著李三娘生活。她跟著我，總還是有許多不方便。這孩子性子頑皮，三天兩頭吵著要上山，過幾日，我還得把她送回山下。”
“原來如此。”蘇合不知不覺，已經跟著他又走回了小破木屋前。
饑餓和寒冷讓蘇合又恢覆了清醒。
眼見家門就在眼前，門口點著一盞馬燈，屋內也有亮光。無論如何，起碼是個擋風溫暖的去處。
蘇合燒紅了臉，終於鼓足勇氣，問道：“那、我還能跟你回家嗎？我給你銀子。”
她順手往腰裏一摸，摸了個空。
裴琰雙手抱在胸前，面無表情地看著她。忽然註意到她隨身披著的鶴氅不見了，估計是剛才與狼群搏鬥時遺落了，裴琰的臉上多了些笑意。
蘇合看了他一眼，不死心地又摸了摸，真的什麽都沒有。
她慌了神，這時聽裴琰悠悠開口道：“找不著了？”
蘇合小聲嘟囔，“怎麽會？明明一大包銀子在這裏的……”
冷風天裏，竟然出了一頭汗。蘇合道：“是不是落在路上了？我回去找找。”
裴琰一把扯住她，“還沒玩夠命啊？還回去找找，你再讓狼叼去，我可不管你了。”他嘆口氣，又道：“估計是掉在小樹林裏了吧？”
蘇合灰心喪氣，這也太點背了吧？
裴琰繼續不鹹不淡道：“你這一路上可感覺到腰間有重物？”
蘇合搖搖頭。
裴琰誇張地仰天長嘆一聲，“銀子丟了這麽久居然都沒發現，你沒被人給賣了都是萬幸！”
蘇合努努嘴，“這不就差點被你給賣了麽？”
“你說什麽？”
“沒什麽，我是說，就算我沒了銀錢，你放心，等過幾天我未婚夫找到我，我讓他給你一大筆錢，比賣了我還多的錢。”
一直嘴角上揚的裴琰不知為何重新將嘴角拉平，道：“可以是可以。但是你得答應我幾個條件。”
“什麽條件？”蘇合問。
裴琰說道：“第一，不能再說‘未婚夫’這三個字。”
為什麽？蘇合剛想問，但轉眼想到自己有求於別人，哪來的討價還價，一口答應：“好吧。”
估計這男人還沒近過女人，所以見不得他們未婚夫妻恩愛。
裴琰又道：“第二，不能再到處亂跑。”
蘇合連忙搖頭，又點點頭：“不敢了，我信了你了，山上的豺狼虎豹的確不少。”
“第三……”
“第三是什麽？”
裴琰現出認真的神色：“還沒想到，想到再告訴你。”
“哦，好。”
於是，裴琰揮手將自己的貂裘搭在了蘇合身上，將她帶回了屋。
諾諾一看見她就撲了上來：“你回來啦？這麽亂跑，寨主非打斷你的腿不可。”
蘇合一哆嗦，只見裴琰大手一揚，對諾諾道：“去去去，別瞎說。”
時辰不早，諾諾睡覺去了。
裴琰看了蘇合一眼，道：“我餓了，想吃點宵夜，你要不要也一起吃？”
蘇合當即重重點頭。
男人去後院抱來木柴，起竈生火，熟練地準備著。
雖說以後可以拿銀子來報答他，可也不能就這麽等著‘衣來伸手，飯來張口’，蘇合覺得，還是應該幫男人分擔些粗活。
正好裴琰去外間拿早就備好的面餅，蘇合坐到竈前，費力地拉起風箱。
裴琰回來的時候，只見竈間煙霧繚繞：
“我靠，這是進了盤絲洞了？”
煙霧深處傳來一陣猛烈的咳嗽聲。
裴琰循聲過去，蘇合正一邊猛拉風箱，一邊愁眉苦臉眼淚汪汪，濃煙不斷從鍋裏冒出來，蘇合身子靠後想躲開，又躲不掉，嗆得直咳嗽。
“你跟老子的爐竈有多大仇啊，這麽折騰它？”
“咳咳，這、這太難，咳咳，太難拉了。”
裴琰坐到她身邊，大手握住把頭，均勻而有力地拉動，另一只手駕輕就熟地往裏面添了一把柴，煙不一會兒就沒那麽嗆了。
蘇合看了一會兒，道：“我學會了，我再試試。”
謝相公的老母親雖得了些湯藥，卻仍沒有熬過當年隆冬。
開春之後，謝相公不知從哪裏弄了些珍貴的皮具來送給謝婉。高門大院，他這般粗布短衣，是從未想過踏足的。門口的守衛也不信他居然能認識本府的大小姐，在門口為難他很久也不許他進去。
這些皮具是他積攢了一冬，好不容易獵來的，在謝相公眼裏，極為來之不易。可對於謝婉來說，這樣品相的貨從看不在眼裏，莫說皇家禦賜，便是街角後那家賣假貨的店，品質也比他這山野老林間弄來的貨更上乘。
過了一段時間，謝相公又送來一匹馬，原本也是他能挑到的集市上最好的馬，可這馬在謝府的馬棚中，只是會丟謝婉的臉。
雖說如此，謝婉還是感到有些暖心，她從前施恩過的人也不少，卻從沒有人想到會對她表達感激之情，不由得暗自記下了那人的容貌，卻對他的姓名仍舊不曉。
饒是如此，她也沒有想過，兩個本不會再相見的人居然會成就一對夫妻。
謝婉嫌他是趁人之危，當時大廈將傾，謝婉的堂兄們都已自身難保，哪裏還顧及得到她。
謝相公再次登臨府門，說可以護她一輩子。那時候哪裏還能挑挑揀揀，謝婉的爹娘知道他是個可靠的人，便將女兒托付給他，不求她一生大富大貴，只求她平安無事。
在他們離開後的第二天，謝婉的族人便被七七八八下獄。在那一路上，謝相公對謝婉是無微不至的照顧，謝婉說渴，他便去找水；說餓，他便想盡法子供她吃食。生怕那窩頭鹹菜謝大小姐咽不下去，也是盡全力給她隔幾天安排去酒樓吃一頓。
謝婉終於覺得他有那樣的身家著實奇怪，而謝相公只是靦腆地笑笑，說道：“為了娶媳婦兒，自然該攢些錢。”
謝相公事事以謝婉為中心，後來名義上成親後，謝婉不願從夫姓，被人叫做夫人。謝相公每逢左鄰右舍便解釋，後來人們大多稱他謝相公，而忘了他本來的姓氏。
謝婉也知道，即便是自己說要他的命去，他也是願意給的。只是謝相公向來膽小，凡遇事都以不生事為好，謝婉愈發不齒。
曾經，謝婉也是個善良溫柔的姑娘，如今，卻越發淩厲逼人。若是再在街上碰到有人受到欺淩，她一定目不斜視地走過去，甚至會覺得那人活該。
只是偶爾，她會更嫉妒陶蘇合。不僅僅是因為她嫁給了裴琰，而是陶蘇合從小也身世飄零，卻仍能愛笑樂觀，等了三年終究等來裴琰一片真心。而謝婉自己呢，她還是一無所有。所以，她要將陶蘇合也拉入跟她一樣的人生裏，她見不得她仍高高在上，站在裴琰的身邊。
而如今，兩人僵持地站在刺骨的溪水中，謝相公道：“我答應了你爹娘，要護你一生一世，怎麽可能將你扔在這裏？”
謝婉雙手抱頭，微微下蹲，一面搖頭一面道：“我不需要！不需要可不可以啊？你可不可以走？讓你照顧我，可沒讓你管住我。如果你說要報答我，那就請你現在離開。”
謝相公唇邊綻開一縷笑意：“好，那我也就送你到這裏了。”這句話說出，向來強健的他，如今卻有些氣若游絲。
謝婉這時格外敏感，覺得甚是奇怪，低頭一看，他們站的溪水中有絲絲紅暈流出，謝婉楞怔地看了一會兒，反應過來是相公的衣袍將那溪水染紅。
她立刻上前兩步，扶住他道：“你是怎麽回事，剛才受傷了嗎？”
謝相公仍噙著一絲笑容，一如往常，一如初春的陽光：“你快走吧，太陽落山後，水中救更冷了。更何況，想必七王爺的追兵很快就會來了，他不會放過你的。就算是裴琰和陶奚的人抓住你，也會有一番審訊的。我知道你向來驕傲，必定受不了那般的折辱。”
謝婉卻仍舊固執地問他：“你怎麽會受傷呢？怎麽受的傷？”
她繞到相公的背後去，見那裏有一個圓榫般的傷口，是箭傷。他們方才進入石室的時候，七王爺便派人放箭，謝婉本以為石門擋住了所有的箭，可偏偏相公卻還是被箭射中。
他卻一聲不吭將箭頭拔出，跟謝婉一起在石室待了那麽久，又將她救出後背著她跑到這裏，而謝婉卻全然不知。
謝婉這才註意到自己紫色的衣擺上也有些暗紅的血跡，只是混合在紫衣當中不甚明顯，只以為是被水打濕而已。
兩人爭執間，從遠處遠遠走來兩個人，帶著十幾名護衛，呼喊著陶蘇合和裴琰的名字，正是秋歌與覺夫。
秋歌默默地抹淚，小臉被山谷裏的風吹得有些皸，覺夫只是緊皺著眉頭，神情越發像裴琰。
找了一陣，覺夫才發覺秋歌的異樣，問道：“你怎麽了？怎麽哭了？”說著就要伸手用袖子去給秋歌擦淚，結果手背上‘啪’地挨了一掌，覺夫不服氣地呼呼道：“你怎麽手勁這麽大呀？”
秋歌擡起還墜著淚珠的眼睫，回道：“誰在哭了？只是，我陪在小姐身邊十年了，還從來沒嘗過，找不著小姐是什麽滋味。”
覺夫命侍衛先向前尋找，自己與秋歌留在隊尾，雙手將秋歌的身體扳過來，面朝著自己，秋歌眼淚便更忍不住地簌簌落下：“明明是小姐將我買回鎮北侯府的，一手將我培養出來。一點一滴教著我，還教我讀書寫字，不管做什麽我都陪著小姐，可之前，差點連我也不認得了。如今，又找不到她……嗝……”
秋歌哭到快喘不上氣，便難以控制地打了個哭嗝：“我曾經想著，也許忘了裴大人是件好事，就當一切都沒發生過，可是我後來發現她的病情不受控制，我好怕小姐最後會忘掉所有的人，到時候那個世界裏面只有她一個人，他會不會孤單、害怕呀。後來，她雖然想起來了，甚至要嫁給岑公子了，可岑公子卻也是在利用她。我是小姐的貼身丫鬟，我卻沒能保護好她，嗚嗚……”
秋歌哭得那般傷心，如同一個小孩子，覺夫嚇了一跳，他還從沒見過秋歌如此大肆釋放過情緒。從前在府中，因為秋歌維護陶蘇合的緣故，覺夫總覺得她不好相處，卻又很能明白她護主的心情。
秋歌繼續哭訴道：“早知道當初我就勸小姐不要嫁過來，即使嫁過來了就早一點讓她死心了也好。可我既沒有能力讓裴大人愛上小姐，也沒有能力讓小姐不去愛裴大人，真是太沒用了。我……”
覺夫伸手摸了摸她的頭，掏出一塊潔白的帕子，道：“這些事都不怪你的。這樣的事，誰也沒有辦法控制，我相信夫人……雖說陶姑娘不讓我叫她夫人了，可是早就叫順嘴了，我覺夫也從沒想過在丞相府裏認別的女子為夫人。”
覺夫深呼一口氣：“不要自責了，你家小姐說不定什麽事都沒有，若是看到你哭花了臉，不是更讓她擔心嗎？”
兩人的聲音越來越近，謝相公也越來越緊張，他對謝婉道：“這不是我的血，是別人的血，你看我這不是還挺活蹦亂跳的嗎？只是這水中有些冷，我們先到岸上去。”
他們避過了先行的一隊侍衛，落在後面的覺夫和秋歌都心不在此，可是常年跟隨在裴琰身邊的機敏，讓覺夫已經發現了謝婉。
謝相公對他微微點了點頭，秋歌背對著他，覺夫也更加分散秋歌的註意力，讓她不要註意到謝婉和他的相公就在附近。
謝相公與覺夫是有些約定的。謝婉這些年雖然努力在達官貴人的女眷中游走，可是那些貴婦人卻越發地瞧他不起。謝婉不能接受這樣的落差，可她的相公卻無所謂，因此便與那些達官貴人府中的侍衛們，尤其是覺夫盡量搞好關系，以求在關鍵時刻能夠放他們一馬。
只是這樣的機會只能用一次，他知道覺夫裝作沒有看見，已經往叢林深處走去，謝相公給了覺夫一個暗示，裴琰與陶蘇合就在裏面，他們只要再往山澗上游走就可以找到他們，而且他聽到山谷中烈烈風響，陣陣葉聲，似乎已經有千軍萬馬而來。
他也知道，陶奚絕對不會讓自己的小妹出事，現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送謝婉離開。相公引領著謝婉來到岸邊，順著自己提前埋下的記號，找到一匹棗紅馬。對謝婉道：“我們快些走吧，在我們的小屋竈房下面的一個鹹菜壇子裏，有幾十兩銀子，夠你生活一段時間的了。裏面有個地址是我的一位嬸娘的住處，她會好好照顧你的。我救過她的命，就像你也救過我的命一樣，她會把你當做親生女兒看待的。”
謝婉疑惑道：“為什麽要跟我說這些？你不是跟我一起走嗎？”
謝相公微不可察地擦去嘴角血跡，道：“是，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們要去哪裏。”
他們二人雙雙跨上馬背，謝相公讓謝婉踩住馬鐙，然後雙腳一夾馬肚，那匹棗紅馬便飛一般彈跳起來，然後平穩地跳過幾處尖石，一路往寬闊的大道上走去。
他知道能瞞些往多久就瞞多久，雖然他的血液在慢慢地冷卻下來，這顆心臟也終將會停止，但是等他停止的時候，謝婉也許已經到了安全的地帶，只要不讓裴琰和七王爺找到她，便算是報答她的最後一件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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